成帝恍然抬眸, 顿了顿, 先请了孝纯皇太后坐下, 默然片刻, 这才寒声缓缓道来。
“朕自十年前, ”成帝抿着唇, 目光中是不容错辨的憎恶与恨意, “......她暗中授意苏氏给皇后下枇杷散起, 就已经忍耐她多时了!......谁知近些年来,朕的隐忍避让, 倒让她当成了‘胆小怕事’, 私下里的小动作,愈演愈甚......皇后昔年生老二的账还没有算清楚呢,她倒是又把主意打到永寿宫里去了!”
“什么?!”孝纯皇太后大惊, “什么苏氏, 什么枇杷散,皇后怎么了?又关老二什么事......”
“母后,”成帝抬起头, 沉沉地看着孝纯皇太后,一字一顿道, “十年前未央宫的苏宝林, 大皇子的生母,是孝端的人!......允晟因为早产, 自小身体娇弱, 先天精气不足......那不是皇后自己身体不好, 而是因为皇后在孕中被苏氏给下了枇杷散!......而那批枇杷散,就是从慈宁宫里流出来的!”
“这......?!”孝纯皇太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大惊之后继而大怒,双眼瞪得溜圆,恨声道,“......白氏那个贱人,竟敢毁我孙儿!贱人!活该她丧夫丧子,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贱人!”
“不过,”孝纯皇太后痛骂过后,歇了口气,不由也十分不满地看向成帝,大发牢骚道,“......这么大的事情,这十年来,皇上倒是好紧的嘴巴,把哀家当个外人一般,瞒得死死的,半句风声都不曾透露过啊!”
成帝闭了闭眼,心中一阵苍凉——大皇子的生母害了二皇子与皇后,但苏氏也已经咎由自取,死在了产床之上......事情发展到当时那般的地步,就当时的情势而言,纵是贸贸然地把实情抖出来了,除了再平白废了一个大皇子外,可还能有丝毫的益处么?
白氏十六岁嫁与孝宗皇帝,平生有近四分之三的岁月,是在这洛阳皇城的深宫里度过的,对于当时尚且不到及冠之龄的年轻皇帝而言,孝端皇太后的阴私手段,他是空能觑得其中一二分,却就是连个相干的尾巴,都怎么也抓不到了......想靠着昔年皇后早产与苏氏的关联牵扯到慈宁宫里去?那是痴人说梦!
既然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于事无补,成帝便干脆什么都不说了......既然决定隐而不发,那不足干脆把嘴巴闭的再紧些,哪个都不说好了!
只是这些话,当下却是不好直接对着老太后讲了,成帝苦笑着叹了口气,四两拨千斤道:“苏氏业已自取灭亡......为了大皇子的名声计,有些事情,朕是觉得还是瞒着皇后那边比较好!......所以母后这边,朕就也,也一并瞒着了......”
慈仁宫寻常漏的跟个筛子一般,就说年后荔枝那回,前脚四皇子允僖刚刚与顺安郡主的那对双胞胎因究竟是哪个偷吃了孝纯皇太后耳房里荔枝的事情闹了起来,钟情与允僖从慈仁宫走到慈宁宫的功夫,孝端皇太后都把荔枝摆上桌开始试探真假虚实了,就连正巧碰到的傅皇后与二皇子允晟,都对白太后那话里有话的试探心知肚明,可见那消息传的速度,连长信宫都有所耳闻了......成帝要是下定了主意要保密的事情,怎么可能还放心给自己这位不甚着调的养母倾诉?
孝纯皇太后讪讪地笑了一下,对慈仁宫的情况自己心里也约莫有着数,只好转了话题,急急道:“白氏那贱人打永寿宫的主意?......钟妃肚子里的哀家的乖孙可还好么?不是哀家沉不住气,也不是哀家要在皇上面前给慈宁宫上眼药,只是皇上你需得清楚,孩子的安危最最要紧啊!皇上旁的再是忍了,这在孩子上面可不都能再忍了啊!......若是钟妃生再出一个老二那般的病秧子,这看着多糟心啊......”
成帝目光沉沉,在心中恨声道:怕就怕,那边这回就是连个病弱早产的孩子,都未必愿意要宝儿生的出来了!
成帝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开始无限地浮现出昨夜的那个噩梦,产房里浓重的血腥味似乎笼罩在鼻尖,叫他心头紧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孩子现在尚且无事,”成帝寒声道,“......但是母后,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从羲和公主手里的木偶娃娃到永和宫沈氏送来兰花,全皆被她动过手脚!朕防得了一次两次,防不过三次四次!......朕倦怠这般与她无止境地见招拆招下去了,宝儿现在怀着身孕,容不得丝毫的差错,她若是再不把手脚放规矩些,朕先砍了平昭长公主夫婿子女的脑袋,叫她先好好地受受这份被人害了子女的苦楚!”
成帝身上煞气太重,惊得孝纯皇太后眉头暗皱,听了片刻,恍惚才咂摸过味道来的孝纯皇太后撇了撇嘴,心头歇下了半口气,松散道:“这么说来,荣国公府不是真的想谋逆了?陛下早上一句话也不说,只叫哀家请你舅舅来,吓得哀家急急忙忙地照做之后,这心口啊,扑通扑通的,就没有缓下来过,差点还以为真的是有人要造反了呢......”
“谁说荣国公府不是‘谋逆’了?,”成帝冷冷地笑了一下,寒声道,“......只要朕咬定了他们一家想谋逆,他们就是谋逆!”
这一点,不只是成帝自己对着孝纯皇太后说说而已,慈宁宫里跪坐佛前做早课的孝端皇太后,在听到荣国公府被虞宁侯带兵围了的第一时间,便也反应过来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太后娘娘您快说句话吧!”曾经奶过平昭长公主的高嬷嬷彻底慌了神,焦急地求见孝端皇太后,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孝端皇太后尽快拿个主意出来,为长公主平冤,“......我们都知道,公主殿下和驸马爷都是被人冤枉的!......荣国公府要兵没兵、要粮无粮,做什么出力不讨好的谋逆大计?说句不中听的,反了如今这位陛下,难道能轮到楚家分那几口肉汤来么?......陛下可真真是糊涂了,真正的狼子野心之人封侯拜爵、权势煊赫,驸马爷和亲家公那般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人反而,反而遭了这无妄之冤狱!......太后娘娘您快说句话吧!您毕竟是陛下的嫡母,您的话,陛下他不敢不听的,长公主殿下是冤枉的啊!当下整个荣国公府被困,长公主殿下也只能仰仗着太后娘娘您了,如果连您都不出面管她,公主就彻底无人可求了啊!......陛下他必然是遭了小人的蒙蔽,只要太后娘娘您开口说句话,他会醒悟的,他一定会还长公主和姑爷一个清白的!”
“小人?蒙蔽?”孝端皇太后恍若未闻,依旧不紧不慢地修完了自己的早课,这才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几乎要急得哭出来的高嬷嬷,摇了摇头,呵呵地冷笑着唤了高嬷嬷的闺名,嗤笑道,“......淑珍啊,你太小看我们这位陛下了!”
“冤狱?清白?”孝端皇太后低低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无波地告诉地上这位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姐妹,“......只要陛下咬定荣国公府是谋逆,他们阖府上下,那就是谋逆!......什么冤狱什么清白,通通通通都是不存在的!”
“那,那怎么办?”高嬷嬷跪在地上,想到那个自己亲自奶大的女孩儿,这下真是要急得哭出来了,“......长公主殿下怎么办?长公主殿下的孩子们怎么办?......如果亲家和姑爷都被陛下按了谋逆的重罪,殿下她一个女儿家,她一个女儿家,她可能怎么办啊?!......太后娘娘,您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吧!......长公主殿下她,她这辈子过得本来就够坎坷的了......不能叫她,不能叫她再走一遍您的老路啊!”
“哀家省的,哀家省的......”孝端皇太后扶着案几,缓了缓神,眼前几乎立时就浮现了自己大儿子惨死的尸体、小女儿哀大莫如心死的脸......孝端皇太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轻轻道,“淑珍啊,哀家这一辈子,已经过的够苦咯,连累了平昭,本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儿,最后却要自降身份地和个歌姬所出的洗脚婢抢夫婿,都是哀家无能,哀家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再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这一局,是哀家输了。”孝端皇太后一贯端庄到无懈可击的妆容,也似乎在顷刻之间,突然苍老了十多岁,她微微垂眸,鬓发略散,眼眶里盈着淡淡的水意,低下了她那个自十六岁入主中宫以来就高高昂起的头颅,近乎狼狈地承认道,“......这一局,哀家认输,哀家......认输。”
“太后娘娘?”高嬷嬷近乎惊异地站了起来,面露不解地看向孝端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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