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丝恨。
古来将帅安乐而亡有几人?
像他若是没有魂魄,那么他走得有多么开心多么安心:家里两个不成器孩子都有出路:长子继爵次子得官,都能顶门立户,安安分分过日子最不济也能当个富家翁;妻子也不用担忧老来如何,不提礼法,这孩子们都是孝顺的;他硬是抗过了婚期,没让幼女错过花期,现小两口一看就是和睦般配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个个聪慧机灵,贾家的未来一片光明,而他更是得来意外之喜,提前知自己谥号忠武,武将最梦寐以求的谥号。
他阖眼那一刻真心欢喜。
可万万没想到,他眼瞎,自以为威震八方无人敢惹,却不知有人从他家庭着手,一步步蚕食贾家毁掉贾家几代血汗积攒的荣耀。
当然,苍蝇不盯无缝的蛋!
贾代善眼眸微微一迷,看着在他眼前晃悠的爪子,看着爪子的主人脸蛋还通红着,哭红的眼睛透着抹忐忑之色,像是被吓到的兔子,试探性的探出一爪,抑郁叹口气:古人诚不欺他,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与其纠结皇帝的提防,还不如再生个儿子!
他才三十又五,不老,一点都不老!
所以,千万不能动手打人,不打!
见贾代善目光不似先前那般带火,陌生的可怕,贾赦唰得一下子收回手,眼睛左右飘飘,哼哼着:“我怎么就被下套了?像大爷我这么……”
贾赦话没说完,只觉床身一抖,然后扭头看着他爹手拍床柜,上好的黄花梨发出崩溃的吱呀声,瞅着那丝丝的裂缝,吓得面色一白,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不敢再随意扯牛皮。
贾代善翻个白眼,扫过拔步床上那栩栩如生颇有童趣的连环画,点评:“不经用,到这年纪了还雕这般幼稚的东西。赶明儿开始睡大炕,硬硬骨头。”
贾赦原本吓得瑟缩的身躯立马挺起来:“…………好的。”
边说,贾赦颤抖着双腿爬下床。他怕万一他爹一个不开心,他今晚就没地方睡觉了。
“瞧你这出息模样。”贾代善颇为和善的揪着人衣领,示意其不用下去,道:“躺着,你不是埋怨我从来没在你生病的时候陪过你吗?现在好好躺着,爹给你讲故事。”
接二连三的“雷劈”下来,贾赦发觉他爹今日心情格外的不爽,没撸虎须的“坏毛病”,护着有些昏沉沉的脑袋,默默竖起耳朵,摆好听故事的姿态来。
“本朝现有五支军队,六大元帅十三小将,但论派、系却只有三:皇家御林军,乃前朝司徒旧部后裔,皆是精英,能一档百,帝王亲自挂帅;除却帝王嫡脉,便是我贾家军独大,荣宁两贾两代称帅,贾赦,贾恩侯,我贾家光是以人数便能压其他公爵;余者便是其他四王八公旧部人手。”
听见这话,贾赦忍者打哈欠的举动,配合着一脸凝重:“本朝不流行杀开、国、功、臣也不杯、酒释兵权。祖父说的!”
贾赦摇头晃脑:“皇家不会卸磨杀驴的,不然就是自毁长城。毕竟他们就是这样被逼、起、兵的。”
“自毁长城,呵呵。”贾代善轻声重复了一遍,一张脸冰得带霜气,“我死了之后呢?你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贾赦叹口气,愈发觉得他爹今日有些莫名其妙,这些关乎贾家未来生存发展大事,他打小就清楚:“爹,祖父不是跟大伯父他们讨论过好多遍了嘛!我未来岳父可是文魁!”
看着不自禁拗着脑袋活像斗胜的小公鸡,贾代善只觉寒风刮进了屋内,刮得他面色红肿,难堪:“这门亲……”
压下杀意,贾代善咬牙:“婚姻的前提是门当户对。文武联姻,若你是帝王,你会如何想?”
“天作之合呀!”贾赦振振有词:“岳……曹大人就独女,有儿子就算了,没准还会觉得你们暗搓搓的勾、结,但我岳父就独苗苗一个啊!至于我,全京城都知道我别说上战场了就是蹲个马步也嫌把小腿蹲粗了。”
贾赦顺带提了一下自己的梦想:“我可是要成为本朝卫阶的。”
“呸!你要是个女的,老子直接把你嫁给皇帝,祸害皇家去。省的劳心劳力非但要替你选媳,还得忧心被搞龙阳了。”
贾赦:“…………爹,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我……我解决不了,让你越说越生气,你……你可以去看看老二读书,没准心情能好点?”
说到最后,贾赦带着满腹的酸涩却又沉浸在自己如此贴心好儿子的自我赞誉中,丝毫没看见贾代善一闪而过的伤痛。
从前,他认为老大再宠下去不像话,便动辄打骂,让人老老实实的按着既定的道路前行,就像被精心裁剪的盆栽,漂亮。可一旦离开人的饲养,便迷失了方向,外加突如其来的风雨,更是脆弱不堪。
从前,他在老二表达出愿意读书,喜爱读书时,便盼着人能读书给自己挣一分功名,能若雄鹰自由翱翔于空。可惜人非但没天赋,反而左了性情。
的确,礼法有不公之处。同为子嗣,继承不一,但要争便堂堂正正的争,有本事学那皇家众横捭阖,甚至弑父杀兄,明明白白表示自己想要,而不是为了娘。
哎……是他这个父亲没教好人。
想到这,贾代善看着焉啦吧唧的贾赦,语气缓和了一分,开门见山:“持、械、斗、殴一事不过是皇帝的试探。”
贾赦浑身一僵,连连摇头不敢相信:“先前皇帝叔叔京城骂我不成器,要我好好学习呢。若非祖父不应,他都想让我进宫伴读的。”
“试探曹瑞云,试探我,试探羽翼丰满的皇子,试探四王八公,乃至朝廷文武百官的态度。用一颗小小的棋子便能搅浑一潭水。”
一下子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万人瞩目的贾赦彻底石化了:“我那么重要?”
“只是你的身份正好罢了。别给自己脸上添金。”贾代善皮笑肉不笑,耐心的给人细细分说:“你岳父如今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的,你大伯是兵部尚书……”
到最后,贾赦感觉自己胸口堵着一股气,不上不下,难受死了,“长大好烦,爹,你确定不是你多想了?像我这么可爱贴心的,我未来岳父喜欢我帮我周旋咋啦,怎么就会被掉任呢?”
说得口干舌燥,正自顾倒茶的贾代善闻言差点一掌把桌子也拍成碎片。
“你明天跟我上朝,先把这事明面上画个句号,其余的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
贾赦点头如啄米。
“现在乖乖吃药休息。”
“好!”
翌日,好梦正酣,贾赦忽地只觉身上一寒,有股冷气从身畔袭来,茫茫然的睁眼看着踹到一边的被子,结果还没等他拉回来盖上继续睡,便听得身下一震,而后“砰”的一声,他像是失去翅膀的鸟顿时从高空往下坠落。
陡然间,贾赦清醒了,睁开看着不知何时立在他床边一身练武衫的爹,垂头看看自己碎成渣的小床,结巴着:“我……我马上梳洗。”
“嗯。”贾代善嗯了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叫人起床的方式有什么不对,挥剑外出:“别磨蹭,我再练一套剑法,便出发。”
“好的。”贾赦火急火燎的唤人来梳洗,只觉窗外剑气罡风刺得他懒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忙不迭把自己拾掇妥当,贾赦迫不及待跨出门,而后入目所见满目苍夷,不由猛地摔了一跤,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骨碌的爬起来,哭诉:“爹……我的……这院子我的。我好不容易寻来这么大的玉璧当门面的,我的桃花春天开的可好了,人面桃花相映红啊,你砍掉了我怎么装风流公子哥啊,我的小假山亭……你怎么不祸害自己院子啊!”
说到最后,贾赦气得跳脚。这爹一回家就一言堂,赛阎罗王,噩梦啊!
“大少爷,将军练了一晚的剑,练武场的地都被震松了。”左右亲卫附耳小声道。
贾赦眨眨眼,看看自己连个茧子都没有,光滑无比的手,倒吸一口气:“震松了?”
亲卫含笑点头:“将军昨晚废了四把剑。”
贾赦:“…………”
“过来,随我用些早膳。”
贾赦看着那笑得温和的爹,莫名的有股寒意像是被人从天灵盖直接贯穿脚底,冷得能冰冻全身血液,阴寒的可怕。
贾代善笑得慈爱,丝毫没一夜未眠的困倦:“乖,来看爹为你做主。”
“我……我们一般不找家长的。”这份突如其来的父爱有些沉重,他能缓缓再要吗?
“放心,我所有的火气都已经发、泄出去了,今日力争做个文明人。”
力争规规矩矩去叩谢帝王不杀之恩,力争轻轻松松养老回家教孩子,待贾家固若金汤后,且看将来谁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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