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死了。
她的尸体被人从潮湿阴冷的牢房里抬出来,那身本是为迎接胜利而准备的、雍容繁丽的宫装已经被她呕出来的血染得斑驳。干涸的血迹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紫,凝固在上面,宛如盛开在尸体的诡艳对的花。
可是面颊依旧是红润的,脸色平和,双眸自然地阖上,有一种宛如醉态的娇媚美感。
芙蓉色,果然名不虚传。
秦执看着那具尸体,很无端地想起了谢遗。
倘若——
他想。
倘若真的无可奈何,那便给他也赐上这样这样一杯酒好了。
落得最后的体面,也算对得起曾经那样的依偎过。
有人上前问他如何处置。
秦执垂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地如一潭死水:“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他说完这样一句话,又忽而,有一声近似嘲笑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看,你果然还是这样虚伪。
王景明站在他的身侧,欲言又止。
秦执像是不经意地,淡淡呵出一句:“孤要杀了谢如青。”
“陛下?”
他回头看了王景明一眼,唇角有笑绽放,隐隐映出鲜血的颜色。他的声音是温和的,语气却不容置喙,透露出一种尖锐的险恶意味:“景明公子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作为我的帮凶,去杀了谢遗最亲近的姊姊吧。
倘若我失去被谢遗喜欢的资格,你也没有机会……得到他。
倘若王景明真的对谢遗毫无感情,自然可以落落大方地应下君主这个毫不过分的要求。
可是偏偏那一刻,他心虚了。
谢如青。
那是谢遗的姊姊吧。
他这样想着,最终,还弯下了腰,低声说:“是。”声音艰涩。
秦执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安葬长公主的事,已经全权交给礼部头疼了。
陛下虽然说了以长公主该有的规格厚葬,但是这位长公主生前做了什么,他们可不是一点儿不知道的。不知道这一句“厚葬”,是否有旁的意思,若是陛下不满意……
距宫变那日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谢遗终日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也很少见到秦执。偶尔听闻秦执来了,也是在睡醒后,白白告诉他的。
谢遗也曾经对身边的宫人提过想要见一见秦执,可是多半如石沉大海,他一次也没能和秦执说上话。
谢遗一度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这一日秦执却在他醒着的时候来了。
出乎谢遗意料。
殿中灯火已经熄了大半,阴影漫过了殿内四个角落,香炉中的香料里安神香的分量被放得极重,有意要催谢遗早早入睡。
谢遗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却还是强撑起精神,没有搁下了手中的诗歌册子。那册子做的极其精致,雪白的纸张上斑驳着细碎的金粉,被他床榻前的灯烛一照,如雪浪浮金,一看就知道是供贵族少男少女鉴赏玩乐的东西。
秦执来的时候,谢遗已经困倦地快睁不开眼睛了。
阴影自头顶洒下,手中的书陡然被人抽走,谢遗蓦地惊醒过来。
一抬头,见是秦执。
许是安神香熏得太厉害了,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呐呐地喊了一声“陛下”,也没有下床行礼。
秦执也不介意这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意味不明地一笑:“什么东西这样好看?要睡了也不松手?”
谢遗眨了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慢慢地坐起来,又忍不住轻轻刻了两声,才问:“陛下何故深夜来此?”
“自然是来见你。”秦执的目光描过他消瘦的下颚,顺着他生着凸起的喉结的细长颈项看下去,又有些遗憾地终止于交叠的衣领,“你的病可好些了?”
“是。”谢遗低声道,“多谢陛下关怀,好很多了。”
他还是说不了很多话,喉咙干涩得紧,讲了两句就忍不住咳嗽,半晌才止住。
秦执看他咳得削薄的肩都在颤,一张脸雪白得不见血色,还是生出些心疼了。
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不决,自己今日来所为的那件事到底该不该做。
他的目光越过谢遗鸦青的发,落在了床头小案上。
那日所见的铜钱还散落在上面,似乎从未变动过。
像是为了寻找一个话题,秦执问:“这几枚铜钱是?”
“压岁钱。”似提到什么让人愉悦的事,谢遗弯起了唇角。雪白的面孔上,这一缕笑菲薄如烟雾,却柔和如散入人间的三月春风,一种难以形容的暖和软,“是景明公子送的。”
话一出口,便看见秦执明显地愣了愣。
“王景明送的?”秦执问了一遍,像是在确定某种事一般。
困倦感还没有彻底褪去,谢遗并没有察觉到秦执语气的不对,点了点头,道:“是。”
秦执轻轻阖了下眼睛,温暖的屋子里,竟有些许薄凉的冷意沁出,敷上他的肌肤。
原来是他送的。
也无怪,你这样欢喜了。
谢遗见他许久都不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他垂首安静地坐在床榻上,目光顺势垂落,看往了锦被层叠的阴影间。
其实这样是很失礼的,身为臣民,纵然患病,在陛下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应该下榻恭迎吧?
谢遗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动。
人是不能娇惯的。
约莫是平日里秦执对他太过宽容了,以至于现如今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全然没有初次相见之时的小心翼翼。
“谢无失。”秦执忽然出声。
谢遗抬头看去,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秦执盯着他,眼眸中蕴着灯烛的光也驱不散的阴影,声音轻缓,却有一种难以察觉恶意暗藏其间:“孤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可想见一见谢如青?”
谢如青。
听闻这个名字,谢遗的困意顿时消减了大半。
谢遗可以告诉自己,为世家的倾颓殉葬,本就是谢如青本该有的命运,自己不应当插手。
可是,当秦执真的将是否要见一见谢如青的机会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谢遗恍然察觉,自己是难以拒绝的。
他到底还是在乎谢如青的。
于是谢遗轻轻点头:“好。”
被从幽暗湿冷的囚室请到这个屋子的时候,谢如青依旧是冷静的。她早就已经预料到终途的死亡,因而对过程如何,也不再过分在乎了。
倘若陛下能再仁慈一些,赐上一杯诸如芙蓉色这样的烈酒,必定是更好了。
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她这样想。
身后的门被关上,背对着她的青年,施施然转过身来。
“是你啊。”谢如青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竟有些放松,轻轻唤了一声,“景明公子。”
王景明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做出了“请”的姿势:“谢五小姐,请。”
谢如青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能让国士送我最后一程,也算是我毕生之幸事了。”她这样说着,慢慢地跪坐下了。
景明公子优雅地微笑,“国士吗?在下怕是当不得谢五小姐如此赞誉。”
说着,将一盏茶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做好了随谢家一同死亡的打算。”谢如青低声道,“不过,我以为那一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没想到这样早。”
她的眼中有极其尖锐的色彩滑过,然而转瞬的功夫,又颓败苍白:“我以为,我至少还能将它维持到我老去、再也无力为家中做些什么。”
她依旧这样骄傲。
景明公子只是微笑着,像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一般,听着她的遗言。
“我也曾经以为,能与你棋逢对手。”谢如青说到这,轻轻哼笑了一声,“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她口中说着高估,可是语气却是另一回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我不肯输”的意思。
于是王景明道:“是时局,没能让你我以最好的状态博弈一次。”
倘若不是世家那些老家伙铤而走险和长公主合作,或许几十年后,他们真的能面对面好好的交锋一次。
谢如青端起了茶盏,正要喝,却又停下了动作:“有毒吗?”
王景明摇头:“现在没有。”
谢如青脸色冷淡:“那就是待会儿有了。”
她低头,轻轻啜饮了那口茶。
“无失如今是在宫中吧?”搁下茶盏,谢如青忽然问。
王景明道:“是。”
谢如青问得有些迟疑:“陛下……果真喜欢他?”
王景明眸光一闪,承认了:“是。”
“那也好。”谢如青弯起了唇角,有柔和而舒雅的笑在唇畔绽放。
王景明看着她,眸中是不容忽视的诧异。
“你以为,我会很生气?”谢如青缓缓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声音听不出情绪,“家族的尊严,自然比我一身更加重要。”
“可是,在我的心里,他的安危,却是比家族的尊严更加重要的。”
既然知道谢遗是安全的,那么,我就应该用我的死,去守护家族的尊严了。
王景明定定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暗格中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毒酒,
谢如青没有挣扎,安静地接过来,仰头饮尽了。
“最后,请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毒酒的发作还需要一些时间,谢如青看着景明公子,极轻声地道,“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关照他一些,就看在……他曾经那样喜欢您的份上吧。”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
谢如青下意识回过头去。
一个人影逆光站着,映入了她的眼瞳。
是谢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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