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遗雪白的裘氅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木偶泥塑。
李康乐死了。
他有些失神地想。
那个说要游历四海踏遍千山的人李康乐,死了。
为什么不离开金陵呢?
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呢?
谢遗并不知道,在战争开始的前夕,李康乐来到李氏族长的面前,请求上阵。
仅仅是因为长公主含着尖锐恶意的一句话:“谢遗啊……我听闻他现如今在宫中,很得陛下宠爱。”
“帝王总是有那么些无伤大雅的癖好,身为臣子也应当予以理解,不是吗?”
李康乐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
可是,还是决定参与进这一场以生死为赌注的权利的角逐。
世家与长公主的人马势如破竹,洪流一般冲入了宫墙之内。迎接他们的是早就严阵以待的兵马。
李康乐不停地杀着这些涌上来的人,连视野都仿佛被浓稠黏腻的血盖住了。
当裹满血污的银枪穿胸而过,一种尖锐刺痛的冰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失神的瞳孔倒映出了站在高台上的那人的影子,从未有过的清晰。
秦执。
他高高在上地伫立在那儿,黑色的甲胄折不出一丝光,俯视下方的眼中是带着些轻蔑的。
然后,这身影,就被融进了一线闪烁的白中,模糊,暗淡,最终被黑暗吞没。
世家这一庞然大物,终究还是轰然倾塌。
无垠的天空从浓重的黑,转变为了蛋壳青的颜色。
熹微的曙光在天际泛出幽幽的一线,自东方向西柔柔地染去,最终消失在了遥远群山深靛的轮廓中。轻柔的薄雪游荡在天幕,以一种死一样的静美姿态,覆在了悠长绵延的宫道上,盖住了血迹。
宫灯里的蜡烛渐渐燃尽了,一盏一盏,接连不断地失却了光彩。
那些漫漫如水倾泻而下的灯影,也从谢遗的身上抽离了。
就在最后一盏灯将熄的刹那,谢遗忽然轻轻喊了秦执一声:“陛下。”
秦执黑色的甲胄也染上了霜色。他像是察觉不到冷,就这样安静沉默地陪谢遗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谢遗喊他。
谢遗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眸明亮且带着凉意,如一泓泛着寒气的秋水,注视着他:“陛下,会杀死我的姊姊吗?”
秦执的眼瞳在这样的询问中错愕地微张了,有一种微妙的、谢遗无法辨认的情绪从中流淌出来。
秦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非常的平淡,就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平淡到自己都诧异——“会。”
杀了谢如青,谢遗会恨我吗?应当会吧?
可是就是这样。
谢如青,必须要死。
她是如此出色的女子,只要活着,就帝王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尖锐的刺。
谢遗听见了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居然是很平静的。
倘若他再骄纵任性不管不顾一些,也许会逼问秦执为什么要这样做,或是祈求秦执放过谢如青,甚至姿态决然地拔出秦执腰间的佩剑,刺向秦执。
不过——谢遗想——也许秦执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有些事情是谢遗无法逆转挽回的,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沾满浓烈血腥味的尘土,他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冷眼看着。
但是还是很难过啊。
毕竟她是,那样好的……姐姐。
谢遗阖了下眼睛,又睁开。
“谢遗,”秦执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慢慢地,用只有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会杀你。”
他说的这样郑重。
谢遗静如深潭的眼中,终于起了一层涟漪,缓缓地荡开,又归于平静。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那四个字在舌尖滚过,被吐了出来。谢遗竟觉得有些悚然的恶寒。
因为在那一刻,他想的居然是——谢如青本就该死。
他不曾介入这场世家与皇室的较量,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一切,或许本就是他们应得的命运。
谢遗不怨恨秦执。
比起怨恨秦执,还不如去怨恨自己的不作为。
与其说他无力改变这一切,不如说,他从不曾想过改变。
既然一开始就预料到后果,并决定置身事外,如今再去难过痛苦,还有什么意思呢?
哀恸终于奇异地从他的心上抽离了,谢遗只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
他的思维是迟滞的。
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
于是凭借着本能地,对秦执告退,又茫然地走回了殿中,去休息。
他躺在床上,神志模糊间,好像有一双手触碰上了他的脸。被冻得冰凉的指尖,还轻轻地在颊侧滑了一下。
“照顾好他。”
秦执对殿中服侍的两个宫女留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谢如青和世家女眷们被关押在一起,另一侧的牢房中,是神志已经不清的长公主殿下。
那个女人咬着自己的指尖嘻嘻地笑着,指甲朱红色的蔻丹剥落了一小块。她身上还穿着长公主的服制,丽宫装逶迤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盛丽到将要衰败的花。
地牢尽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
而后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请随臣来。”
跳跃的火焰突然轻轻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火星。一个影子投在了墙上,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拉扯着,狰狞扭曲。
秦执停在了长公主的牢门前,他轻轻喊了一声:“长姐。”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她的目光是那样茫然,就好像昨夜的怨毒,都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秦执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反正,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
“是你的母亲,先害死了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像是从幽囚的、洒满了深绿色树影的静谧林中传来,夹着落叶腐烂的颓败气息,“因为你的母亲,需要一个儿子。”
秦执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静静陈述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能听懂自己的话,仅仅是想要将这些说出一般。
最后,他说:“我不曾亏欠你们什么。”
而后有人打开了牢门,姿态恭敬地深深弯下腰,奉上了一个金漆银泥的红木案盘,当中只有一杯酒。
那酒是瑰艳如胭脂一样的颜色,像极了秦执记忆中,那把小巧的金色剪子上,一点尖锐刺眼的红。
秦执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
已经恢复了死寂的牢狱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如咏诗歌。
那人说:“请长公主赴死。”
他端起了那杯酒,举过头顶。
长公主痴痴看着那盏酒,嘻嘻地笑了:“你要害本宫,本宫不喝……”
他缓缓直起了腰,乜了一眼身边众人。
那几个人顿时一拥而上,按住了这女人的手脚。
“放肆!你们……你们敢这样对本宫!”她挣扎着,衣裳被扯得凌乱,却怎么也挣不脱这几个人的镇压。
那人恍若未闻,又慢慢地,唱喏一般,说,“请长公主殿下,赴死。”
他走上前去,捏住她的下颚,用力掰开了她的嘴,将杯中的毒酒,尽数灌了进去。
长公主被松开了,她跌坐在地,神情痴怔。
她先是木愣愣地笑了,而后,又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嚎啕着哭了出来:“你们都要害本宫!父皇……父皇……”
她哭喊着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早就长眠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庇护她了。
谢如青冷眼看着那些人离开。
长公主坐在地上,哭声慢慢的小了,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她的面颊染上了娇艳的红。
这是一种叫做芙蓉色的□□,使人面酡红,如芙蓉颜色。是能让人死得很体面的□□。
年轻的女眷们恐慌地挤在一起,眼中还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与畏惧惶恐。
只有谢如青,还姿态优雅从容地端坐着,神情冷静地让人难以置信。
她坐在那儿,便如鹤立鸡群。
长公主像是突然注意到了她,眼眸有了一线的清明。
她笑了出来,声音尖细,“谢如青,我记得你!你是谢如青!”
谢如青看了过去。
□□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女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又慢慢用袖子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她说:“谢如青,你不是想知道谢遗在哪儿吗?我告诉你。”
长公主的笑容带着微薄的恶意,如冰凉的针尖碾过她的肌肤,不适感如影随行。
谢如青意识到,也许这个答案,永远不是她想要的。
“他在秦执的身边,很得秦执的宠爱。”
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这样说。
可是谢如青只是冷漠地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些许怜悯浮现,她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嘲讽地:“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如青打断了。
“殿下,您已经错过一次了。”谢如青唇角的笑,又一点一点消散了,她讥诮地道,“您以为,我们还会再相信您吗?”
仿佛在嘲笑长公主得来的不可靠的消息,以至于如今他们都背负上诛九族的罪名。
长公主茫然地睁大了眼。
似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错误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谢如青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印。
若是真的这样也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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