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青直到深夜才回来。
似她这样的身份,深夜才归家若是被宣扬出去,是很招人非议的。然而守门的小厮被她含了锋锐冷意的眸子一斜,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再不敢多看一眼。
婢女为她撑起了伞,亦步亦趋跟着谢如青往里走。
一进屋,便有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为谢如青解开了沾满了寒气的披风,搭在了一边的衣架上。
屋子里银丝炭正烧着,暖人的很。身上寒意被炭火驱散了些,谢如青被风吹的冰凉泛白的脸颊也有了些血色。画扇拧干了热水盆里的手巾递过去给她擦脸。
谢如青接过来,正要擦脸,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那去挂披风的侍女:“祖父和父亲回来了吗?”
那侍女容貌生的极其普通,若是再人群里,必定是极其不打眼的存在。闻言,她深深垂首,答道:“回来了,瞧着脸色不是很好。”
谢如青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早就猜到这事不好解决。
又听见侍女继续道:“回来不久,就有人上门拜见,行动鬼祟颇为小心,似是怕人发现。”
谢如青问:“可知道那人是谁?”
“瞧着身形是一个女子。”侍女低声道,“奴婢不敢走的太近,只看见她进了老爷的书房,老太爷也在里头,待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女子?
谢如青蹙了蹙眉,有什么飞快地在心头滑过,容不得她抓住便消逝无踪,一切依旧如乱麻一团,找不到头绪。谢如青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小姐。”侍女犹豫片刻,道,“今日李三公子也来了。”
“来见无失的?”
“是。”
谢如青略一沉吟,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挥袖示意那侍女离开。
侍女恭顺地退下了。
谢如青将手中的手巾递回给画扇,自己却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一瞬间,呼啸的风卷起绵密的雪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吹得她发丝起伏衣衫翻飞。谢如青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微微偏过了头,刚刚回暖的身体又被风吹散了全身的暖意,冷风碾过她的肌肤,带着些微的刺痛。
有些迟滞的思维,因为这种冷,渐渐清晰起来。
她睁开了眼睛。
屋外,雪花密密地连成片,遮天蔽地。
“画扇。”她忽然开口。
画扇小心翼翼上前,垂首待命。
“明日替我约见李康乐。”她这样说着,重新合上窗,将风雪阻隔在外。
次日雪便停了。只是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浓云遮蔽了太阳,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树木叶片凋零。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过了,堆积在道路两旁,零星的几个行人都步履匆匆地往家中赶。
谢如青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她伸手紧了紧狐裘披风的领口,走进了屋子。
屋中,李康乐已经等候许久了。
谢如青见了他,也不多言,径直在他对面跪坐下。
李康乐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壶斟了杯茶,在桌上推了过去,声音轻缓,道:“谢五小姐,请。”
茶汤澄碧清澈,清香幽远,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茶。谢如青却没有心思品茗,端起来随意抿了口,就搁下了。
李康乐也不介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慢慢饮着。
谢如青沉默片刻,终究是先一步开口:“我听闻长公主怀孕了?”
李康乐动作微顿,他慢慢放下了手中茶盏,抬眸看向谢如青:“是。不过并非是我李家的孩子,不知是她身边哪位面首的。”李康乐的兄长便是这位长公主的驸马,只是两人之间的夫妻名分,有同于无。
“皇室子嗣向来稀少,先帝只剩陛下与长公主两个孩子——”谢如青抿了抿唇,道,“陛下多年不见有喜事,难得王贵妃有了,却偏偏没能保住。”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幸而长公主有了。”字字意味深长。
李康乐心知她的意思,“她去了谢家?”
谢如青臻首微摇:“昨日确实有一女子来了,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她。”
李康乐道:“长公主来过李家了。”
“李家如何打算?”
李康乐伸手湛了茶水,慢慢在桌上书下“萧蔚”二字,又立刻擦去了。
前朝萧蔚公主,曾意欲称帝。准备得说,她确实称帝了,并设计将几个兄弟屠杀殆尽,但只在位短短几个月,便不得不退位,禅让于自己兄长的遗腹子。此后,却是垂帘听政长达十七年之久。
李康乐道:“世家与之各怀心思。”
他们自然是要联手对付秦执的,只是此后究竟是谁人执政,谁也说不准。李家的想法,必定是立长公主之子为帝,以长公主的丈夫代为摄政。可是长公主怎么会答应,只是双方都需要彼此的帮助,不好撕开脸皮,于是勉强维持着脆弱的盟友关系罢了。
谢如青略一沉吟:“单凭李家恐怕不够,王谢二家,必定也是难以置身事外的。”
“不错。”李康乐道,“长公主需要我们三家的帮助,而我们,也需要长公主腹中的孩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可比某一家的人做皇帝要稳妥的多,三大世家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这事……”谢如青阖上了眼睛,半晌才睁开,“我觉得不妥。”
李康乐道:“我亦觉得很不妥。”
这对世家而言是一个翻盘的机会,可是对秦执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连根拔起世家的机会?李康乐可不觉得秦执这样好对付。
气氛一时沉滞起来。
谢如青低头慢慢饮尽了盏中茶水,冰凉的茶汤顺着喉管下去,带来些微不适。谢如青放下了茶盏,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想与无失一道离开金陵。”
李康乐闻言一怔,旋即微扬了唇角。他神色比之之前柔和了许多,唇角笑意浅淡:“是。”
他的面容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五官俊美而不阴柔,微笑起来的样子温和有礼,是时下非常招人喜欢的长相。谢如青记得自己与这人之间退婚的种种纠葛,然而,即便如此,两人在面对对方时都丝毫不觉得尴尬。
——本就是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而联合,又为了各自家族更大的利益而分开。
谢如青这次找上他,自然也是为了利益。只不过不是为了谢家的利益,亦非谢如青自己的。
“……我会帮你。”她纤长的睫羽低垂着,遮却了眸中神色,“让你带谢遗离开。”
李康乐有些诧异,看着她。
恍惚之间竟觉得谢如青有些像谢遗——同样微白的面色,与乌黑的睫羽。
短短一个多月不见,谢如青竟然憔悴至此,记忆里上一次在围场远远观望,还能看见她飞扬的裙摆如盛放的芍药,容色明艳动人。
现如今,若非见她不经意间一个抬眸仍旧带着三分摄人的凛冽寒意,简直要觉得她苍白憔悴地如奠时的纸花一般。
“为何?”李康乐声音低了下去。
“我想让他活下去。”那声音有些缥缈,像是明灭不定的萤火之光在青萍之末游离闪烁,被风一吹,就消散地无影无踪。
谢如青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李康乐,投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她像是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出细小的弧度。
“我一直想要护着他,可是这世上,总有人力难及的事。”谢如青笑了一声,说不出是欢喜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至少……尽我所能,让他好好活下去。”
“谢如青。”他念出她的名字,带着几分慎重,“无失知道吗?”
谢如青笑着乜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着问题幼稚可笑得紧。她轻声道:“你我都知道,接下来世家要面对的是什么。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现在离开金陵,对他有益无害。”
李康乐定定看着她,说:“好。”
两个人的约定,谢遗并不知晓,他正忙着其他的事。
虽说这时候谢家出了事,并不适合为云停请大夫医治眼睛,但谢遗思量着时局只会越发动荡,恐迟则生变,还是□□枝请了陈大夫来。
幸而检查一番之后,陈大夫告诉谢遗,因云停的这双眼睛不是被针刺瞎的,只是用药熏瞎,还是能治好的,只是需要耗时多日。
谢遗闻言略微放心了,又问约莫需要多久时间。
陈大夫道:“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这时间确实是有些长了,谢遗都不晓得自己能否留到那时候。他思索片刻,决定将云停送出谢家去,替他在外面寻个住处,留下银钱,叫陈大夫日后就去那里为云停医治。
遣人送走了陈大夫,谢遗便和云停提了自己的想法,问他意下如何。
云停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谢遗安置云停的时候没有刻意掩饰,消息传出去也没几个人注意,谢二听说后只当他风流多情,这时候还有心思去照顾小情人,也没有功夫说他什么。
王贵妃的事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秦执震怒之下命人查出那些风言风语的源头,施以重罚,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这还不算结束,王谢李三家在朝中的势力又陆续遭受了打击,李谢两家的小辈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当街起了争执,竟然犯下了一条人命,连累的两家几个为官的子弟接连被弹劾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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